林默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外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
透過門縫,他聽到里面傳來班主任張老師和女朋友李詩雅父母的談話聲,內容斷斷續續,卻足以讓他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窖。
“這種學生...必須嚴肅處理...”
“我們的女兒嚇得好幾天沒睡好...”
“對不起,真的很對不起,我們林默平時不是這樣的...”
那是母親的聲音,帶著林默從未聽過的卑微和恐慌。
林默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。
一周前,他還是個普通的高三學生,成績中等偏下,性格內向,有一個交往三個月的女朋友李詩雅——雖然最近他們的關系似乎有些疏遠,他以為只是高三壓力大。
直到那天放學後,李詩雅哭著從學校後院跑出來,告訴正好路過的張老師,說林默試圖對她“動手動腳”,甚至“差點侵犯她”。
一切就從那一刻開始崩塌。
辦公室的門開了,校長嚴肅的臉出現在門縫中:
“林默,進來。”
林默機械地走進辦公室,不敢抬頭。
房間里坐著校長、班主任、李詩雅和她的父母,還有自己的父母。
母親的眼睛紅腫,父親則鐵青著臉,拳頭緊握。
“林默,當著所有人的面,你自己說,你那天對李詩雅做了什麼?”校長的聲音冷得像冰。
“我什麼都沒做。”林默的聲音微弱但堅定,“那天她約我去後院,說有話要說。
我到的時候,她只是看著我,什麼也沒說,然後就突然跑開了。”
“胡說八道!”李詩雅的母親猛地站起來,“我家詩雅為什麼要誣陷你?你以為你是誰?一個成績墊底的學生,我們家詩雅可是年級前五十!”
李詩雅坐在那里,低頭玩著手指,林默注意到她的指甲上新塗了淡粉色的指甲油——那是上周她跟他說過很喜歡的顏色。
她的表情有些躲閃,但當她母親怒斥林默時,她並沒有反駁。
“林默!”父親突然怒吼,“你做沒做?”
“我真的沒有...”林默抬起頭,第一次直視父親的眼睛,“爸,你相信我,我真的沒有...”
“相信你?”父親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,“上次月考你數學才考了68分,現在又惹出這種事!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!”
那一瞬間,林默感到胸口有什麼東西碎了。不是因為被誣陷,而是因為父親那句脫口而出的話。
原來在父親心里,自己不只是“這次”做錯了,而是“一直都是個問題”。
“李詩雅同學,”校長轉向一直沉默的女孩,“你能詳細說說那天發生了什麼嗎?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詩雅身上。
她咬了咬嘴唇,瞥了林默一眼,那眼神里有某種林默看不懂的情緒——不是仇恨,更像是一種難堪和回避。
“我...我和林默交往了一段時間,但我發現他性格有些偏激,”李詩雅的聲音很小,卻清晰可聞,“我想和他分手,就約他去後院說清楚。結果他...他很生氣,突然就撲過來,想對我...要不是我跑得快...”
“你撒謊!”林默忍不住喊出來,“我什麼時候對你生氣過?是你最近一直躲著我,我想問你怎麼了,才答應去後院的!”
“夠了!”校長猛地拍桌,“林默,事實擺在眼前,你還敢狡辯!李詩雅同學平時品學兼優,她會拿自己的名聲開玩笑嗎?”
“就是!”李詩雅的母親附和道,“校長,這件事必須嚴肅處理!這種有暴力傾向的學生,不能留在學校!”
林默的父母臉色煞白。
母親小聲說:“校長,能不能...再調查一下?林默平時真的挺老實的...”
“老實?”班主任張老師冷笑一聲,“林默媽媽,我是他班主任,我最清楚。
林默平時在班里就不合群,成績也一直拖後腿。老實人不會做出這種事?我看是偽裝得好!”
林默感到一陣眩暈。
張老師平時對他雖然不算親切,但也從沒用過這麼鄙夷的語氣說話。
他這才意識到,在這場“罪證確鑿”的指控面前,所有過去的認知都在崩塌。
經過一個小時的爭論和施壓,校長最終宣布了處理決定:林默記大過一次,向李詩雅及其家人書面道歉,賠償李詩雅“心理治療費”五千元,全校通報批評。
“不...”林默的母親幾乎要跪下,“校長,通報批評的話,孩子以後怎麼做人啊...”
“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?”校長冷漠地說,“做錯事就要承擔責任。”
走出辦公室時,李詩雅從林默身邊經過,她的肩膀輕輕擦過他的手臂。
林默下意識地看向她,她卻飛快地別過臉,跟著父母匆匆離去。
“你...”林默的父親指著他的鼻子,手在發抖,“你知不知道那五千塊錢是我兩個月的工資?啊?”
“我真的沒有...”林默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。
“閉嘴!”父親一巴掌扇過來,清脆的響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,“回家再收拾你!”
林默捂著臉,血液從指縫間滲出。
那一瞬間,他看到走廊盡頭有幾個同學在探頭探腦,對上他的目光後,又迅速縮了回去。
他知道,從明天開始,他不再是普通的林默了。
通報是第二天早操時宣讀的。
“高三(7)班林默同學,因行為不端,對同班女同學造成嚴重心理傷害,經校委會研究決定,給予記大過處分,特此通報,希望全體同學引以為戒...”
站在隊伍中的林默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刺在他背上。
他能聽到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:
“看不出來啊,平時挺悶的一個人...”
“聽說是在後院想強吻人家,被拒絕了就動手...”
“李詩雅多好一女生,真是倒了八輩子霉...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...”
林默低著頭,盯著自己破舊的球鞋鞋尖。
那上面有一道裂痕,是他上周體育課跑步時不小心劃破的,他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。
現在他懷疑,就算說了,母親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,一邊抱怨“怎麼這麼不小心”,一邊在燈下一針一线地幫他縫補。
早操結束後,林默故意拖延著最後一個走回教室。
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什麼——果然,一進教室,原本嘈雜的聲音突然安靜下來,所有人都盯著他,目光中有好奇、鄙夷、厭惡,還有幾道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。
他的座位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。
走過去時,不知是誰伸出了一只腳,林默被絆了一下,差點摔倒。
周圍響起幾聲壓抑的笑聲。
“走路不長眼啊?”一個男生大聲說,引來更多笑聲。
林默默默坐到位子上,發現桌面上被人用馬克筆寫了兩個字:“強奸犯”。
他愣了幾秒,然後掏出紙巾,用力擦拭。
那些字跡卻頑固地留在上面,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勞。
“擦什麼擦,做了還怕人說?”前桌的男生回過頭,譏諷道。
林默沒有回應,只是繼續擦拭。
他的動作機械而麻木,直到班主任張老師走進教室,開始早自習。
“有些同學,”張老師開口第一句話就讓林默僵住了,“我教書十幾年了,見過各種各樣的人。成績不好沒關系,但人品一定要端正。有些人啊,成績拖班里後腿,人品還有問題,出去也是社會渣滓,倒不如找個涼快地自我了結了,免得出去禍害別人!”
全班同學的視线齊刷刷地投向林默。
有人笑出了聲,緊接著是整個教室的哄堂大笑。
林默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,但他強迫自己盯著課本,仿佛那上面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需要記住。
只是課本上的字跡在視线中漸漸模糊。
李詩雅請了“心理假”,一連幾周沒來學校。
林默的生活卻進入了某種可怕的新常態。每天早上醒來,他都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,但每天迎接他的都是現實:父母冷漠的臉,鄰居躲閃的目光,同學明目張膽的排擠。
他的課本經常“不翼而飛”,作業本被撕碎扔進垃圾桶,體育課分組時永遠落單,食堂吃飯時周圍會自動空出一圈位置。
更糟的是,有人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,標題是“XX高中驚現潛在強奸犯,學校僅記過處理”,帖子雖然沒有指名道姓,但附上了他的照片——一張明顯是偷拍的照片,照片中的他低著頭,神情陰郁,確實像做了什麼虧心事。
帖子迅速在本地社交媒體上傳開,評論一邊倒地譴責:
“這種人就該化學閹割!”
“學校在包庇吧?應該直接開除!”
“看著就一臉猥瑣樣...”
“姐妹們小心了,這就是那個變態...”
林默第一次看到這個帖子是在課間,一個同學故意大聲朗讀評論給他聽。
他試圖解釋,但聲音淹沒在周圍的嘲笑聲中。
那一刻,他突然意識到,無論他說什麼,都沒人會相信了。
真相已經不重要了。
人們只需要一個故事,一個簡單的、非黑即白的故事:
品學兼優的女生被差生騷擾。至於這個故事是否真實,沒人在乎。
他開始整夜失眠,白天則像個游魂。父母很少和他說話,除了要錢交“賠償金”那天,父親把他叫到面前:
“這五千塊從你以後的生活費里扣,什麼時候扣完什麼時候算。”
“爸,我真的沒做...”林默嘗試最後一次解釋。
父親只是冷冷地看著他:“李詩雅的父母說了,如果你再糾纏,就報警。你想坐牢嗎?”
林默閉嘴了。
他明白,在這個家里,他已經失去了辯護的權利。
真正的轉折發生在一個周四的下午。
放學後,林默像往常一樣最後一個離開教室——這是為了避免和人群一起走,他已經習慣了獨自一人。
剛走出校門不久,三個陌生男生攔住了他的去路。
“你就是林默?”為首的男生叼著煙,上下打量他。
林默警惕地後退一步,點了點頭。
“聽說你喜歡對女生動手動腳?”另一個男生譏笑道,“怎麼,想不想和我們練練?”
林默轉身想跑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有人從後面狠狠踹了他一腳,他踉蹌著撲倒在地。
緊接著,拳頭和腳像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。他試圖護住頭部,但那些打擊精准地落在他的肋骨、腹部和後背。
“變態!人渣!”
“讓你欺負女生!”
“還敢不敢了?說話啊!”
疼痛像火焰一樣在林默全身蔓延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被打破了,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。
有那麼一瞬間,他想干脆就這樣被打死算了,至少不用再面對明天。
但那些人終究沒有下死手。
幾分鍾後,他們停手了,其中一人還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。
“這次是警告,再讓我們看見你,打斷你的腿!”
他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,留下林默蜷縮在地上,動彈不得。
路過的人匆匆走過,沒有人停下來,甚至沒有人多看一眼。
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,一個“強奸犯”被打,似乎只是罪有應得。
林默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,直到天色漸暗,他才勉強支撐著站起來。
每動一下,身體都像要散架一樣疼痛。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家走,校服上沾滿了灰塵和血跡。
路過小區門口的便利店時,老板娘正和幾個鄰居閒聊。
看到林默,她們突然安靜下來,用一種混合著鄙夷和警惕的眼神打量他。林默低下頭,加快腳步。
“就是他家孩子,”他聽到身後傳來老板娘壓低的嗓音,“聽說在學校想欺負女同學...”
“看不出來啊,平時挺安靜一孩子...”
“知人知面不知心呐...”
林默逃也似的衝進樓道,卻在自家門口聽到了父母爭吵的聲音。
“...你就不能管管他?現在整個小區都知道咱家出了個什麼玩意兒!”是父親的聲音。
“我怎麼管?他都不跟我說話!”母親帶著哭腔。
“那就打!打到他老實為止!我就不信了,我林建國的兒子會是這種人渣!”
門被猛地拉開,父親站在門口,手里拿著一根黑色的木棍。
看到林默狼狽的樣子,他愣了一下,隨即怒火更盛:“又跟人打架了?啊?”
“我沒有,是他們打我...”林默虛弱地辯解。
“為什麼不打別人就打你?還不是你做了虧心事!”父親一把將他拽進屋里,“跪下!”
林默被按在地上,父親用繩子將他的雙手綁在頭頂的吊扇掛鈎上。
他的腳尖勉強能碰到地面,整個身體以一種屈辱的姿勢懸掛著。
“我今天就讓你記住,什麼是能做,什麼是不能做!”
父親揮起木棍,但在最後一刻,母親衝過來,在木棍上裹了一層毛巾。
“你干什麼?”父親吼道。
“打出傷來,學校又該找麻煩了...”母親小聲說,但她的眼神里沒有心疼,只有疲憊和失望。
裹著毛巾的木棍打在背上,雖然沒有破皮,但那種鈍痛深入骨髓。
林默咬緊牙關,不讓自己叫出聲。
每一下打擊都像在提醒他:你是多余的,你是錯誤的,你不該存在。
不知打了多少下,父親終於累了,扔下棍子:“好好反省!再惹事,我打斷你的腿!”
林默被放下來時,幾乎站不穩。
母親看了他一眼,張了張嘴,最終什麼也沒說,轉身進了廚房。
他踉蹌著回到自己狹小的房間,關上門,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。
月光從窗戶灑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蒼白的光。
林默盯著那片光,突然覺得這一切都那麼不真實。
三個月前,他還在為期末考試發愁,和李詩雅偷偷傳紙條,抱怨食堂的飯菜難吃。
怎麼突然之間,他的整個世界就崩塌了呢?
他想起李詩雅最後一次和他正常說話的情景。
那是在學校圖書館,她借了一本詩集,他嘲笑她“裝文藝”。
她假裝生氣,輕輕打了他一下,然後兩人一起笑了。
那時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,她的眼睛像盛滿了星子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?好像是從那個轉校生陳浩出現之後。
陳浩是典型的“黃毛”,染著一頭夸張的金發,會打籃球,家境似乎也不錯。李詩雅開始頻繁地提到他,然後逐漸減少和林默在一起的時間。
林默不是沒有察覺,但他選擇了相信——相信李詩雅說的“最近學習壓力大”,相信她說的“需要個人空間”。多麼可笑的天真。
現在想來,那天在後院,李詩雅的眼神一直在飄忽不定,像是在等什麼人。
而他像個傻瓜一樣,真的以為她約他出來是要修復關系。
疼痛和疲憊終於將他拖入黑暗。林默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,沉沉睡去,夢里全是墜落。
第二天,林默還是去了學校。
每走一步,身上的傷都在提醒他昨晚發生了什麼。
但他還是去了,因為無處可去。家里不是避風港,街上充滿敵意,只有學校——盡管同樣充滿惡意——至少有一個屬於他的座位。
走進教室時,他意外地看到了李詩雅。她回來了,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周圍圍著幾個女生,正在小聲說著什麼。
看到林默,那些女生立刻安靜下來,用一種看髒東西的眼神看著他。
李詩雅也看到了他。
她的表情很復雜——有愧疚,有恐懼,還有一種林墨看不懂的決絕。
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瞬,然後她飛快地移開了視线。
整整一個上午,林默都感覺到李詩雅在有意無意地回避他。
課間時,他看到她站在走廊盡頭和陳浩說話,陳浩的手搭在她肩上,她微微側身,卻沒有推開。
那一刻,林默突然明白了什麼。
所有碎片拼湊在一起,形成了一個他不敢直視的真相:
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局,一個為了擺脫他而設的局。
午餐時間,林默故意晚去了食堂。
當他端著餐盤尋找座位時,看到李詩雅獨自一人坐在角落。
這是他幾周來第一次有機會單獨面對她。
他走過去,在她對面坐下。
李詩雅明顯僵了一下,但沒有離開。
“為什麼?”林默輕聲問,聲音嘶啞到自己都陌生。
李詩雅低著頭,用叉子戳著盤子里的食物。
“告訴我真相,求你了。”
林默的聲音在顫抖,“我知道我對不起你,如果是我做錯了什麼,你可以直接告訴我,為什麼要這樣?”
李詩雅終於抬起頭,她的眼睛里有一層水霧:
“林默,對不起...”
“所以是你撒謊了?”林默急切地追問,“那天什麼都沒發生,對不對?”
“我...”李詩雅咬住嘴唇,“我和陳浩在一起了。但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分手,你對我太好了,我...”
“所以你就誣陷我?”林默感到一陣眩暈,“李詩雅,你知道這幾個月我是怎麼過的嗎?我被全校人當成變態,被陌生人打,被我爸吊起來打,我...”
“對不起,”李詩雅的聲音幾乎聽不見,“我當時只是...陳浩說,如果我直接分手,你可能會糾纏我。
他說不如找個理由,讓你主動遠離我...我沒想到會鬧這麼大...”
“沒想到?”林默幾乎要笑出聲,“你說我試圖侵犯你!這是能隨便說的嗎?”
周圍的幾桌人開始看向他們。
李詩雅的臉白了:“你別說了...”
“我要你說清楚!告訴所有人,你在撒謊!”林默站起來,聲音不自覺提高了。
“你干什麼?又想騷擾李詩雅?”陳浩突然出現,擋在李詩雅面前,一把推開林默。
林默踉蹌著後退,餐盤掉在地上,發出刺耳的響聲。
整個食堂的目光都集中過來。
“我沒有,我只是...”
“離她遠點,變態!”陳浩指著他的鼻子,“再靠近她,我見一次打一次!”
周圍響起議論聲:
“天啊,大庭廣眾之下還敢...”
“真是死不悔改...”
“應該直接開除...”
李詩雅躲在陳浩身後,看著林默的眼神里有歉意,但更多的是恐懼——不是對林默的恐懼,而是對事情暴露的恐懼。
最終,她閉上眼睛,再睜開時,眼神變得冰冷。
“林默,請你不要再騷擾我了,”她大聲說,確保周圍人都能聽到,“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我不喜歡你,更不會接受你的...那種行為。”
林默站在原地,看著眼前這兩個人。陳浩得意地摟著李詩雅的肩膀,而李詩雅——那個曾經對他說“你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”的女孩——現在正用看垃圾的眼神看著他。
最後一絲希望熄滅了。
“這就是想要得罪我的下場!”陳浩壓低聲音,用只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音量說,“窮鬼,也不照照鏡子,配得上詩雅嗎?”
林默沒有說話。
他彎腰撿起散落一地的餐盤和食物,默默地走向垃圾桶。
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,但身體上的疼痛遠不及心里的萬分之一。
他明白了,在這個故事里,他注定是反派。無論真相如何,人們已經選擇了相信的版本。
李詩雅不會翻供,因為那意味著她要承認自己撒謊;學校不會翻案,因為那意味著承認處理不當;父母不會相信他,因為那意味著他們錯怪了自己的兒子。
而所有人中,最不願意面對真相的,是他自己——因為承認這一切的無意義,比承受痛苦更可怕。
接下來的幾天,林默像個幽靈一樣活著。
他按時上學,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不與人交流,不做任何會引起注意的事。
但他越是想隱形,越是被注意到——他的沉默被視為默認,他的回避被視為心虛。
網上的帖子有了新進展,有人扒出了他的家庭地址、父母的工作單位。
他父親的單位領導甚至找父親談話,暗示“注意家庭影響”。回家後,父親把這一切歸咎於他,罰他跪了一整夜。
“我林建國一輩子堂堂正正,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!”父親的話像刀子一樣扎進他心里。
母親不再為他說話,只是常常紅著眼睛,避開他的目光。
有一次,他聽到她在電話里跟親戚說:“...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,平時挺乖的孩子...可能是我沒教好...”
連母親也放棄了。
在這個世界上,他真正是孤身一人了。
周五下午,最後一節是張老師的數學課。
離下課還有十分鍾時,張老師突然放下粉筆:
“對了,下周一有個心理輔導講座,全校都要參加。特別是,”他刻意停頓,目光掃過林默,“有些心理有問題的同學,更應該好好聽聽。”
教室里響起壓抑的笑聲。
林默低頭盯著自己的手,那上面有一道結痂的傷痕,是上周被打時留下的。
他忽然想,如果當時那些人下手重一點,他現在是不是就不用坐在這里了?
下課鈴響了。
同學們像往常一樣涌出教室,林默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後,才慢慢收拾書包。
當他走出教學樓時,夕陽將天空染成了血紅色。
他沒有直接回家,而是繞到了學校後院——那個一切開始的地方。
後院有一棟廢棄的舊教學樓,據說下學期就要拆除了。
林默從沒進去過,但今天,他推開了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。
樓道里彌漫著灰塵和霉味。
林默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往上走,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。
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,只是本能地向上走,仿佛那里有什麼在召喚他。
頂樓的天台門沒有上鎖。推開門,傍晚的風撲面而來,帶著初秋的涼意。
林默走到天台邊緣,向下望去。
校園在暮色中顯得寧靜而美好,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打籃球,遠處的教學樓亮起了零星燈光。
從這里看下去,一切都那麼小,那麼遠。
那些嘲笑他的臉,那些鄙夷的眼神,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頭和棍棒,那些冰冷的言語...從這個高度看,都變得微不足道。
林默想起小時候,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,胳膊骨折了。
母親抱著他一路跑到醫院,父親則守在病床邊一整夜。
那時的疼痛是真實的,但愛也是真實的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,疼痛依然真實,愛卻消失了?
他想起李詩雅最初的笑容,想起父親曾經把他扛在肩上看煙花,想起母親在燈下為他縫補衣服的側臉...所有這些記憶,現在都被蒙上了一層灰,變得模糊不清。
也許從一開始,他就不該存在。
如果沒有他,父母不會因為“生出這麼個兒子”而蒙羞;如果沒有他,李詩雅不需要撒謊;如果沒有他,班級的平均分還能高一點;如果沒有他...
風越來越大,吹亂了他的頭發。
林默向前邁了一步,半個腳掌已經懸空。從這里跳下去,只需要幾秒鍾,所有的痛苦都會結束。
他會成為一則社會新聞,被人們議論幾天,然後被遺忘。
李詩雅和陳浩也許會內疚一陣子,但他們會考上好大學,開始新生活。
父母也許會傷心,但也許更多的是解脫——終於不用再為這個“丟人現眼”的兒子操心了。
這個世界不會因為少了一個林默而改變。
他閉上眼睛,准備邁出最後一步。
就在這時,手機突然響了——是他設定的鬧鍾,提醒他該去便利店值夜班了。
為了還那五千塊錢“賠償金”,他找了這份兼職。
鬧鈴聲在空曠的天台上格外刺耳。
林默愣了幾秒,然後慢慢收回腳,關掉了鬧鍾。
他跌坐在地上,突然開始大笑,笑得眼淚都流出來。
多麼諷刺。
連死亡都要被一份兼職打斷。
他站起來,拍掉身上的灰塵,轉身離開了天台。
走到門口時,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片天空。
夕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,天邊只剩下一抹暗紅,像干涸的血跡。
林默沒有跳下去那天。
他繼續活著,繼續上學,繼續忍受一切。但他的心已經死了。
他不再試圖解釋,不再期待理解,不再相信會有轉機。
他只是機械地完成每一天的流程:起床、上學、忍受、回家、挨罵、失眠、再起床。
直到一個月後的某天,事情發生了意外轉折。
那天早上,林默像往常一樣最後一個走進教室,卻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,但這次的眼神和以往不同——不再是單純的鄙夷,而是混合著震驚和...一絲恐懼?
他走到自己的座位,發現桌面上用紅筆寫著的“強奸犯”三個字被人擦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
“校長室找你,現在。”
林默的心沉了一下。
又怎麼了?難道李詩雅和陳浩又編造了什麼新故事?
他麻木地走向校長辦公室,敲了敲門。
開門的是兩個穿著警服的人。
“你是林默同學?”其中一位警察問,語氣出奇地溫和。
林默點點頭,心髒開始狂跳。
他們要逮捕他了嗎?因為李詩雅終於決定報警了?
“請進來,我們有些事需要向你了解。”
辦公室里坐著校長、張老師,還有李詩雅和她的父母。
李詩雅的臉色蒼白得像紙,眼睛紅腫,顯然哭過。
她的父母則面色鐵青,特別是她父親,放在膝蓋上的手在微微發抖。
“林默同學,”年長的警察開口,“我們重新調查了你和李詩雅同學之間發生的事。
根據我們掌握的新證據,可能需要你重新陳述那天的情況。”
林默愣住了,一時不知該說什麼。
“詩雅,你自己說。”李詩雅的母親突然開口,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和失望。
所有人都看向李詩雅。
她低著頭,肩膀開始顫抖,然後,她突然站起來,向林默深深鞠躬。
“對不起...對不起林默...我撒謊了...那天什麼都沒發生...是我和陳浩一起編的...”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林默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,大腦一片空白。
原來,陳浩的前女友聽說了這件事,出於嫉妒,向警方提供了關鍵證據——一段陳浩炫耀自己“如何設計讓前男友背鍋”的錄音。
警方順藤摸瓜,找到了幾個目擊者,證明那天在後院,林默和李詩雅只交談了幾分鍾,沒有任何肢體接觸。
在證據面前,李詩雅和陳浩終於承認了誣陷的事實。
“為什麼?”林默聽到自己的聲音問,平靜得連他自己都驚訝。
李詩雅抬起頭,滿臉淚水:“我...我當時真的只是想和平分手...但陳浩說這樣最快...我沒想到會這樣...對不起...真的對不起...”
校長和張老師的臉色難看極了。
校長輕咳一聲:“林默同學,這件事...學校確實處理得不夠嚴謹。我們會撤銷對你的處分,公開澄清...”
“然後呢?”林默突然問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然後一切就回到正軌了嗎?”林默的聲音開始顫抖,“我這幾個月經歷的一切——被全校人指指點點,被陌生人毆打,被父親吊起來打,被所有人當成變態——一句‘對不起’就能抹去嗎?”
辦公室里一片死寂。
“我們會懲罰李詩雅和陳浩同學...”校長試圖挽回局面。
“怎麼懲罰?記過?通報批評?”林默笑了,那笑容比哭還難看,“像我一樣?然後呢?幾個月後,大家就會忘記,只有我還要繼續活在這個故事里——哦,就是那個差點被誣陷成強奸犯的人。”
他轉向李詩雅:“你說你沒想到會這樣。但你看到我被全校通報時,為什麼不說出真相?你看到我父母在校長辦公室卑微道歉時,為什麼不說出真相?你看到我被人打、被人羞辱時,為什麼不說出真相?”
李詩雅只是哭,說不出話來。
“因為你不敢,”林默替她回答,“因為你寧願毀掉我的人生,也不願承認自己撒了一個小謊。而現在你說對不起,是因為你被抓住了,不是因為你覺得錯了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,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:
“我不接受你的道歉。我也不需要學校的澄清。因為無論你們做什麼,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發生了。”
林默轉身離開辦公室,關上門,將所有的震驚、愧疚和尷尬留在身後。
走廊里空無一人。
他慢慢走向樓梯,腳步輕盈得像是要飛起來。
真相大白了,他清白了,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軌了——人們會同情他,父母會愧疚,學校會補償,李詩雅和陳浩會受到懲罰。
但他知道,什麼都不會改變。
明天同學們還是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——從“那個強奸犯”變成“那個被誣陷的可憐蟲”。
父母會愧疚一陣子,但那些傷痕不會消失。而他內心的某個部分,已經永遠死去了。
走到三樓時,他透過窗戶看到了李詩雅和陳浩被警察帶出教學樓的場景。
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學生,指指點點,竊竊私語,就像當初對他做的那樣。
林默停下腳步,看著這一幕。
他以為自己會感到痛快,會感到正義得以伸張的滿足。
但實際上,他只感到無盡的疲憊。
他繼續往上走,回到了那個天台。
門依然沒鎖,風吹過空曠的平台,揚起細細的灰塵。
林默走到邊緣,向下望去。
校園還是那個校園,只是這次,下面的人群聚集在不同的地方,關注著不同的故事。
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,想給父母發條信息,告訴他們真相大白了。
但打開聯系人,看著“爸爸”、“媽媽”那兩個名字,手指卻遲遲按不下去。
最後,他關掉了手機,放在地上。
風吹得更大了,帶著深秋的寒意。
林默想起小時候,有一次在游樂園走丟了,他害怕得大哭,直到找到父母後才停止。
那時他以為,只要有父母在,什麼困難都能克服。
現在他明白了,有些寒冷,是從內部開始的,再多的外衣也抵擋不住。
他向前邁了一步,然後又是一步。
身體離開天台邊緣的瞬間,時間似乎放慢了。
他看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像走馬燈一樣閃過:第一次學會走路,第一次得滿分,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孩,第一次心碎...
然後所有畫面都消失了,只剩下風聲在耳邊呼嘯。
在撞擊地面前的最後一秒,林默的嘴唇動了動,無聲地說出兩個字:
“終於。”
林默的死震動了整個學校。
警方迅速介入,李詩雅和陳浩在壓力下徹底崩潰,交代了所有細節。
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,但代價是一條十七歲的生命。
學校召開了緊急會議,決定開除李詩雅和陳浩,校長和張老師受到嚴重警告處分。
教育局派來了工作組,調查學校的管理問題。
媒體蜂擁而至,將這件事報道為“校園誣陷案引發的悲劇”。
林默的父母在葬禮上哭到昏厥。
他的母親反復念叨著“我為什麼不相信他”,父親則沉默得像一尊石像,一夜之間白了頭。
李詩雅和陳浩的家庭搬離了這個城市,試圖開始新的生活。
但無論到哪里,這件事都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們。
曾經嘲笑、欺負過林默的學生中,有些人感到了內疚,但更多人只是把這件事當作談資:
“你知道嗎,我們學校那個跳樓的...”“真傻,真相都大白了還跳...”“心理承受能力太差...”
一個月後,學校恢復了正常。
新的八卦取代了舊的故事,林默的名字越來越少被提及。
只有他曾經的座位上,偶爾會有不知誰放的一朵小白花,但很快就會被值日生清理掉。
張老師仍然教書,只是不再那麼嚴厲,偶爾會在課堂上走神,看著最後一排那個空座位。
曾經參與網暴林默的網友們刪除了自己的評論,或者干脆注銷了賬號,仿佛從未參與過那場狂歡。
世界繼續運轉,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
只有林默的墓碑,在郊外的公墓里靜靜立著,上面刻著他的生卒年月,還有一句簡單的墓志銘:
“這里躺著一個曾經努力活過的少年。”
起風的時候,墓碑周圍的小草輕輕搖曳,像是有人在低聲訴說一個被遺忘的故事。
但風聲太大,沒人聽得清那是什麼。
也許,那只是風罷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