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G市,是真正意義上的回南天。
空氣像一塊浸透了水的、擰不干的海綿,牆壁在流汗,地板在淌水,連人的骨頭縫里都仿佛能擠出潮氣來。
我的業績,就像這黏膩的天氣一樣,毫無起色,令人窒息。
G市這張盤根錯節的關系網,像一張巨大的、無形的蜘蛛網,我這個外來者,就像一只一頭撞上去的飛蟲,無論如何掙扎,都只能被越纏越緊,動彈不得。
“小陳啊,這個月的報表,很難看啊。”電話里,分公司總經理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,“G市是我們南區戰略的橋頭堡,你作為銷售經理,快兩個月了,一個像樣的單子都沒拿下來。總部那邊,我已經很難交代了。”
我掛掉電話,捏著那份零蛋的銷售報表,感覺手心里的汗能把紙浸透。
我不是不努力。
我跑遍了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設計院和甲方單位,磨破了嘴皮,陪盡了笑臉,遞出的名片和資料堆起來比我還高。
但沒用。
那些油滑的項目經理和采購主管,收下我送的中華煙和購物卡,喝著我請客的茅台,拍著胸脯說“好說好說”,一轉身,就把訂單給了他們本地的七大姑八大姨。
在這個地方,“關系”兩個字,比任何產品參數和技術優勢都重要。而我,除了一個在醫院當主任的大伯,一無所有。
夜里回到我們那個小小的出租屋,李馨樂已經做好了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。
她穿著一件可愛的卡通圍裙,鼻尖上沾了一點油漬,看到我回來,便笑著迎上來,接過我的公文包,像個溫柔體貼的小妻子。
“回來了?快洗手吃飯,今天做了你愛吃的紅燒肉。”
聞著飯菜的香氣,看著她盈滿笑意的臉,我一整天的疲憊和煩躁,似乎都被這小小的、溫暖的燈光融化了。
我從背後抱住她,把臉埋在她馨香的頸窩里,用力地吸了一口氣。
“怎麼了?今天又不順利嗎?”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情緒,轉過身,用柔軟的手指撫平我緊鎖的眉頭。
“沒事。”我勉強笑了笑,不想把工作上的負能量帶給她。自從她父親出事後,她就像一只驚弓之鳥,我不想讓她再為我擔心。
但是,她那雙戴著黑框眼鏡的、清澈的眼睛,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偽裝。
她沒有再追問,只是默默地給我盛了一碗湯,柔聲說:“別太累了。就算什麼都沒有,也還有我呢。”
她的話,像一股暖流,瞬間涌遍我的全身。
但同時,一種更強烈的、屬於男人的焦慮感也掐住了我的喉嚨。
是啊,還有她。
正因為還有她,所以我才更要拼命。
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,躲在自卑的角落里;我必須為她,為我們的未來,撐起一片天。
我不想讓她跟著我住一輩子這種潮濕發霉的出租屋,不想讓她再為錢的事情發愁。
我想讓她重新過上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。
可我,拿什麼去撐?
那晚,我失眠了。
看著身邊熟睡的李馨樂,她恬靜的睡顏像個不諳世事的天使,我的心里卻像有無數只螞蟻在爬。
絕望和不甘,像兩只手,反復撕扯著我的神經。
第二天晚上,我終於忍不住,撥通了劉英明的電話。
“明哥,出來喝一杯?”
“怎麼了,聽你聲音跟死了馬一樣。”劉英明在電話那頭大大咧咧地說,“行,到黎村村口那家『兄弟連大排檔』,我請客。”
震耳欲聾的搖骰子聲,混雜著炒鍋與鐵鏟碰撞的脆響,廉價啤酒的泡沫和烤生蚝的煙火氣,構成了大排檔永恒的交響樂。
我對著一盤炒田螺,一杯接一杯地灌著冰鎮的珠江啤酒。
“操,這幫本地佬,排外得厲害!”我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,酒沫飛濺,“老子產品質量比他們好,價格比他們低,媽的,送禮都送到他們家門口了,還是他媽的不認!非要用他們本地那些破爛玩意兒!”
劉英明叼著一根牙簽,慢悠悠地剝著一只瀨尿蝦,見怪不怪地笑了笑:“兄弟,歡迎來到G市。在這兒,生意不是這麼做的。你以為你送的是煙是酒?你送的只是商品。人家要的,是人情,是圈子。你不是他們圈子里的人,你送座金山都沒用。”
他的話,一針見血,刺得我體無完膚。
“那我他媽還能怎麼辦?難道就這麼混到被公司開除,然後卷鋪蓋滾蛋?”我煩躁地抓著頭發,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被威廉用腳踩著臉的那個瞬間,那種徹頭徹尾的無力感,再次將我淹沒。
“也不是沒辦法。”劉英明吐掉蝦殼,又開了一瓶啤酒給我滿上,“要麼,你就熬,熬個三五年,慢慢融入他們的圈子。要麼……你就得找到一個能把你直接帶進圈子里的『貴人』。”
“貴人?”我自嘲地笑了笑,“我去哪兒找貴人?”
劉英明喝了一大口酒,打了個酒嗝,也開始抱怨起來:“貴人?貴人他媽的都忙著搞政績工程呢。就說我們學校吧,那個黎紹成,屁事不管的老校長,最近也不知道抽什麼瘋,非要響應市政府的什麼狗屁『工匠精神』號召,要建一個『全省最大』的電工培訓基地。他媽的,圖紙都沒有呢,報告先打上去了,說是要引進全套東門子的Plc實訓設備,預算報了小一千萬。你說這不扯淡嗎?這幫村里的土皇帝,除了花錢,還會干點啥!”
劉英明只是在酒後發著牢騷,但這幾句話落在我耳朵里,卻不亞於一道驚雷!
東門子的Plc設備!
那正是我公司的主打產品线之一!
預算一千萬!
如果能拿下這個單子,別說這個月的業績,我今年的任務都能直接完成!
我的名字甚至能上總公司的銷冠光榮榜!
我體內的血液,瞬間從冰點沸騰到了燃點!所有的頹喪和煩躁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銷售人員嗅到血腥味時那種極度的、野獸般的興奮!
“明哥!”我一把抓住劉英明的手,眼睛里閃爍著餓狼一樣的綠光,“你剛剛說的是真的?你們學校真要采購這麼多設備?”
劉英明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,酒醒了大半。他看著我,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:“是……是有這麼個風聲。怎麼了?”
“怎麼了?我的親哥啊!這他媽就是送上門的業績啊!”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,“東門子的設備,我們公司就是G省總代!價格、渠道、技術支持,我都能做到最優!明哥,你得幫我!你必須得幫我!”
劉英明看著我狂熱的樣子,眉頭卻皺了起來。他把聲音壓得更低,臉色也變得嚴肅:“陳傑,你冷靜點。這事兒,沒你想的那麼簡單。”
“怎麼不簡單了?你們校長要買,我這里有貨,一拍即合啊!”
“你懂個屁!”劉英明罵道,“這個項目表面是學校的!實際錢是村委會出的!校長黎紹成只是個掛名的,他說了不算。真正管這事兒的,是學校後勤處的主任,黎紹堅。而黎紹堅,是村主任黎紹東的親弟弟!你想拿這個單子,就得過了黎紹堅這關。說白了,你得進了他們黎家人的圈子!”
黎家人……這個稱呼,像一根冰錐,瞬間扎進了我滾燙的大腦。
黎安德那張肥膩而淫邪的臉,和他臨走時那句“總有一天,老子要讓她跪在我面前,哭著求我操她”的惡毒詛咒,清晰地在我腦海里回響。
我的興奮,被這盆冷水澆得瞬間冷卻。讓我去求黎安德那幫人?讓我去跟那個覬覦我女人、羞辱過我女人的禽獸合作?
“不行……”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,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,又變成了死灰。
“你看,我就知道。”劉英明嘆了口氣,“他們家的水,太深了。上次你把黎安德那小子頂了回去,他表面上服軟,心里指不定怎麼記恨你呢。你現在湊上去,不等於把臉送過去讓他打嗎?”
我沉默了。我端起酒杯,將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飲而盡。冰冷的液體順著喉嚨流進胃里,卻壓不住心里的那團火。
一邊,是深不見底、潛藏著惡獸的泥潭;另一邊,是能讓我一飛衝天、給我和馨樂一個安穩未來的巨大機會。
我腦海里交替出現兩個畫面:一個,是我灰溜溜地被公司開除,帶著馨樂重新回到顛沛流離的生活;另一個,是我拿著巨額的提成,在G市最好的小區買下一套大房子,馨樂在寬敞明亮的陽台上給我種的花澆水。
“不。”我抬起頭,眼睛因為酒精和激動而一片血紅,死死地盯著劉英明,“明哥,這個單子,我必須拿下。不管用什麼方法。”
尊嚴?在能給馨樂一個家的未來面前,我那點可憐的尊嚴,算個屁!黎安德?他是一頭狼,但我現在,是更餓的狼!
看著我眼神里的決絕,劉英明愣住了。他沉默了良久,仿佛在重新認識我這個初中同學。最終,他把手里的牙簽一扔,像是下了某種決心。
“操!舍命陪君子了!”他咬著牙說,“我跟黎紹成校長還算說得上話。明天,我帶你去見他。能不能成,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。不過我先把丑話說在前面,如果碰上了黎安德那幫人,你他媽可得把你的脾氣給我收起來!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頭!”
“你放心。”我咧開嘴,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“只要能拿下這個單子,別說低頭,讓我給他跪下磕頭都行。”
第二天下午,我換上了自己最貴的一套西裝,頭發梳得一絲不苟,提著一個裝滿了公司資料的公文包,跟著劉英明,再次走進了G市第六職業技術學校。
校長辦公室在行政樓的頂層,一間裝修得過分豪華的巨大套間。
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擦得鋥亮,能映出人影。
牆上掛著幾幅龍飛鳳舞的書法,落款卻是某個我不認識的所謂“名家”。
一套紫砂的功夫茶具擺在桌角,正冒著裊裊的熱氣。
校長黎紹成,那個據說是黎家第一個重點大學生的“文化人”,正靠在寬大的老板椅上,眯著眼品著茶。
他看起來五十多歲,頭發梳得一絲不苟,戴著一副無框眼鏡,顯得斯文儒雅。
但他那雙透過鏡片看過來的、精明的眼睛,卻暴露了他商海沉浮多年的本色。
“劉主任啊,什麼事這麼急,打擾我喝茶。”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,語氣不咸不淡。
“校長,給您介紹一下。”劉英明立刻換上了一副恭敬的笑臉,“這位是X理工畢業的高材生,陳傑,陳經理。他現在是東門子在G市分公司的銷售經理。我聽說咱們學校准備建電工培訓基地,這不,就趕緊把專業人士給您請來了嘛。”
“哦?東門子?”黎紹成這才正眼看了我一下,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。
我立刻上前一步,從公文包里拿出早已准備好的、包裝精美的產品圖冊和方案書,雙手奉上。
“黎校長,您好。久仰您的大名,您可是我們G市建築行業的老前輩。”我堆起最謙卑的笑容,用最誠懇的語氣開始我的表演,“關於貴校的培訓基地項目,我們公司非常重視,連夜做了一套最符合貴校需求的定制化方案,從設備選型、場地布局到後期的師資培訓,我們都可以提供一站式服務……”
我的話還沒說完,辦公室的門就“砰”的一聲,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。
一股混雜著煙草和汗臭的熟悉味道衝了進來。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僵硬地轉過頭。
黎安德,又是他!他挺著那個標志性的啤酒肚,帶著黎安伍和黎安邦兩個跟班,像巡視自己領地一樣,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。
我的身體瞬間緊繃,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劉英明也臉色一變,對著我使了個眼色,示意我冷靜。
黎安德顯然也看到了我,他先是一愣,隨即那雙小眼睛里便閃過一絲陰狠和……玩味?
然而,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。
“喲,這不是陳經理嗎?”黎安德沒有像我預想的那樣發飆,反而咧開他那張肥厚的嘴,露出了一個熱絡到近乎虛假的笑容,主動向我伸出了手,“真是巧啊,你也來找我大伯喝茶?”
我完全懵了。他叫我“陳經理”?他還跟我握手?這他媽是哪一出?
我愣在原地,忘了反應。
旁邊的劉英明趕緊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。
我這才如夢初醒,趕緊伸出手,和他那只肥膩的手握在了一起。
他的手又厚又軟,像一塊溫熱的豬油,讓我一陣反胃。
“德……德哥,你好。”我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。
“哎,叫什麼德哥,太見外了!以後叫我安德就行!”黎安德熱情地拍著我的肩膀,力氣大得讓我齜牙咧嘴。
他轉頭對黎紹成說:“大伯,我給你介紹一下,這位陳傑,傑哥!上次在他們G大李老師的課上,我跟他有點小誤會,但是不打不相識嘛!傑哥這人,有種!夠膽!我欣賞他!”
我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,感覺自己的大腦已經徹底宕機了。黎安德這番操作,到底是什麼意思?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?
黎紹成也有些意外,他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自己的侄子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慢悠悠地問:“怎麼,你們認識?”
“認識,當然認識!”黎安德大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,翹起二郎腿,“傑哥可是個人才!大伯,你們那個電工基地的破事兒,我還尋思著找誰辦靠譜呢,這不巧了嗎?傑哥就是東門子的!還有比這更合適的嗎?我看就讓傑哥來做!自家人,信得過!”
“自家人”三個字,他說得格外重,像是一把錘子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赤身裸體的傻子,被他們這群人玩弄於股掌之上。
黎安德的“熱情”,比他的“敵意”更讓我感到毛骨悚然。
這頭肥豬,絕對在憋著什麼壞水。
“不過呢,”黎安德話鋒一轉,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,在我耳邊含糊不清地說,“我大伯最多只能打個招呼。真正管采購招標的,是紹堅叔。他那個人,油鹽不進,外人可搞不定。”
他說著,突然我擠了擠他那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的眼睛,笑得像個彌勒佛,拍著我肩膀大聲說道:“不過傑哥你放心,咱們是朋友嘛!朋友的事,就是我的事!這樣,改天我做東,擺一桌,把紹堅叔請出來。到時候你把合同帶上,我保證,酒桌上就讓安權叔給你簽字蓋章!”
我看著他那張笑眯眯的臉,一股寒氣從我的尾椎骨直衝天靈蓋。
我明白了。
這是一個圈套。
一個用千萬大單作為誘餌,精心為我布置的鴻門宴。
他不是不記仇,他是在用一種更高級、更殘忍的方式來報復我。
他要先給我最大的希望,給我最甜的蜜糖,然後再把我拉進他的狩獵場,當著所有人的面,慢慢地、一點一點地,把我連皮帶骨地吞下去。
而我,還有選擇嗎?
我看著黎安德那張志在必得的臉,又想起了公司總經理冰冷的聲音,想起了李馨樂那雙充滿依賴的眼睛。
我沒有退路。
“那……就太謝謝安德了。”我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中所有的恐懼和惡心,對他露出了一個感激涕零的、諂媚的笑容,“等這事兒成了,我一定好好謝謝你!”
“好說!好說!”黎安德笑得更開心了,他站起身,又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傑哥,夠上道。我這人就喜歡跟你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。”
他湊到我的耳邊,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、冰冷而黏膩的聲音,低語道:
“對了,傑哥。到時候擺酒,別忘了把你那個漂亮女朋友,李老師,也一起帶上。上次在課堂上,我那兩個兄弟不懂事,嚇到她了。我這個當大哥的,必須當著所有人的面,親自給她敬酒,賠禮道歉嘛……你說對不對啊?”
那句“賠禮道歉”,被他咬得又慢又重。那不是道歉,那是宣告。那是獵人對即將到手的獵物,發出的最後通牒。
我渾身的汗毛,在這一刻,根根倒豎。
我終於明白了他真正的目的,對這頭肥豬而言這個千萬大單給誰做都和他沒有關系,但給我做就是一個上好的魚餌。
而他真正想要的獵物,是李馨樂。
我強忍著一拳打爆他那張肥臉的衝動,臉上依舊掛著謙卑的笑容,用力地點了點頭。
“應該的,應該的。”
從校長辦公室出來,四月的陽光照在身上,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。劉英明走在我身邊,看著我失魂落魄的樣子,欲言又止。
“陳傑,你……”
“我沒事。”我打斷了他,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,“明哥,謝謝你。今天這事,你別管了。我自己能處理。”
我坐進車里,關上車門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。我趴在方向盤上,渾身止不住地顫抖。是興奮,也是恐懼。
我拿到了通往地獄的門票。而我,別無選擇,只能走進去。
我發動汽車,看著後視鏡里,那棟嶄新的行政樓越來越遠。
我知道,我為了保護我的綿羊,正主動地,一步步地,走進餓狼張開的血盆大口。
而我手里唯一的籌碼,就是我自己,以及,我身後那個對此一無所知的、我最想保護的女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