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在一次華泰學生舉辦的小型藝術沙龍上。光线刻意調得晦暗,空氣里浮動著咖啡因,和年輕知識分子特有的、略帶亢奮的氣息。
溫赫貞,圈子里無人不曉的名字。
她很高挑、瘦長,臉上墜著細微的雀斑,耳上戴一對吸睛的大金圓環,看起來有一點混血,高眉深目的西方骨包了一張清麗柔和的東方皮,一頭柔軟的長卷金發被頂棕皮前進帽懶懶地壓下。
光滑的肌膚原來很白的,被刻意美黑成了健康的小麥色,於是像極了一顆南洋熱烈陽光下長出的飽滿多汁的果實。
赫貞穿著大膽前衛的豹紋露背裝,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談笑風生,舉手投足帶了些被寵壞的驕縱,卻又因眼底那份不設防的真誠,讓人討厭不起來。
她的目光幾次不經意地掃過角落里的乙卯……這個華泰社交圈沒有任何跡象,就突然地在最近興起的新秀,很受一部分女女男男的歡迎。
乙卯沒像別人那樣圍著自己轉,參與余下的兩三人專注討論“麥克白之死”的話題:
“…麥克白的悲劇,是他自己愈發膨脹的野心侵蝕心靈的必然。墮落、謀殺、謊言、背叛,以至於死亡。這是他玩火自焚的宿命。”一名戴著細框眼鏡的女生推了推眼鏡,語氣篤定。
“我倒覺得,是麥克白夫人那雙‘洗不干淨血跡的手’,以及女巫擁立麥克白為‘新王’的刺激,推著他走向深淵,”另一個女生反駁道,“沒有她們的攛掇和協助,這位忠實的將軍,未必會跨出弑君那樣罪惡的一步。”
乙卯坐在她們的邊緣上,白熾燈在她光潔的側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,襯得眼神愈發深邃。
那頭漂亮的黑發被她用蕾絲邊的青提綠三角巾半扎著,米白麻開衫下是一件吊帶的綠葉碎花裙,姿態松弛而不失優雅。
她安靜地聽著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咖啡杯壁,眼神落在虛空某處,仿佛穿透了眼前激烈的辯論,又仿佛只是在欣賞窗外雨滴滑落的軌跡。
麥克白之死?
呵,真是來對地方了。
她早前讀過原著,至今還心有余悸。
她有時覺得這位主角太像自己了,又似乎不太像自己。
她怕,她怕最終她也會迎來這樣的結局。
但,她,絕不會讓自己落得如此下場的。
一定不會。
這份游離的沉靜,讓她在幾人喧鬧的討論中反而顯得分外引人注目。
“乙卯,你怎麼看?”有人忽然點了她的名。
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。乙卯眼睫微抬,那點飄忽的神采瞬間收斂,換上一種恰到好處的專注。
她沒有立刻回答,只是微微側了側頭,像是在認真思考。這短暫的停頓,讓她接下來的話顯得更有分量。
“麥克白…與其說是被野心或夫人吞噬,”她的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雜,“不如說是由因推果。他殺了鄧肯,踏上了那條無法回頭的血路,從此每一步,都只是在那條名為‘恐懼’的荊棘路上,跌跌撞撞地奔向注定的毀滅。‘木已成舟,覆水難收’,他的死,不是懲罰,是解脫。”
她頓了頓,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,近乎悲憫的弧度,“莎翁最殘酷的地方,是讓他在死前,悲慟地看清了這場鬧劇的全貌……生命不過是一個愚鈍無知者所講述的故事,充滿喧嘩與騷動,以及沒有意義的憤怒。”
這番剖析,角度不算全新,甚至帶著點教科書式的精准,但那股好像親身經歷過權力傾軋的、洞悉人性幽暗的冷峻,令這幾人相繼安靜了下來。
就在這時,眾目睽睽下,一個身影翩然走來,就在乙卯的不遠處坐下,帶一陣混合著昂貴香水的風。是溫赫貞。
“剛才說的,我都聽見了,”溫赫貞開口,聲音帶著點慵懶的磁性,目光灼灼地盯著乙卯,“挺有意思。不過,我覺得你們漏掉了一點。”
她身體微微前傾,像一只准備撲擊的獵豹,“麥克白臨死前喊的那句‘人生不過是步履蹣跚的暗影,可憐之人趾高氣昂行走於舞台之上,終其一生庸人自擾,在那之後再也無人問津’……他把自己也罵進去了。他看清了這場‘鬧劇’的荒謬,但最荒謬的是,他明知道自己是個‘可憐的庸人’,卻還得把這出充滿血腥味的爛戲演到落幕,這不是更絕望嗎?連自我欺騙的資格都沒了。”
這樣的一個觀點,帶有溫赫貞慣來的率性風格,而且霎時間將這番討論引向了一個更尖銳、也更虛無的層面……徹底的自我認知帶來的毀滅性。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,這次是在溫赫貞和乙卯之間來回掃視。
乙卯迎上溫赫貞帶著挑戰意味的目光,沒有退縮。
她端起咖啡杯,輕輕呷了一口,動作從容。
放下杯子時,她的眼神已經沉淀下來,像深潭的水。
“嗯,你說得很對,”乙卯的聲音依舊平穩,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,“徹底的清醒,往往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。麥克白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‘庸人’身份,卻再無力掙脫權力賦予他的枷鎖。這才是莎翁賦予這位自視甚高的梟人最深的嘲弄……賦予他清醒,只為讓他更清晰地品嘗自己釀造的苦果,看著他如何在清醒中癲狂,用慘無人道的暴政走向自己命途的終結。”
阿卯的回答沒有反駁,而是精准地抓住了赫貞觀點的核心,並將其深入,顯出一股很迷人的、沉著的、游刃有余的味道。
溫赫貞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瞬間亮了起來,里面充滿了純粹的、被智慧碰撞點燃的興趣火花。
她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,露出潔白的牙齒:“精彩!乙卯是吧?我是溫赫貞,幸會。”
“阿…溫小姐,真是久仰大名了。”
“沙龍結束後,一起吃個飯?我對你腦子里的東西,很感興趣。”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