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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卷 第九十六章【第九六折 法身猶在,恨欲無常】

妖刀記(二)奇鋒錄 默默猴 7483 2025-12-04 11:21

  他並不是一貫這麼魯莽的。

   實是在他心中,雖不願墨柳先生有什麼差池,惹得舒意濃心碎哭泣,卻有另一個不可言說的念頭,隱隱渴望一睹這兩大高手毫無保留,於一招間傾盡所有、各逞奇能的燦爛對決——這樣的機會,此世極可能不會再有第二次。

   為挽救天霄城,墨柳先生知其不可而為之,既已現出真容,就不能讓天痴活著離開龍神湫。而天痴上人被與智暉的賭約、被聖僧不可破除的預言,剝奪了為愛徒復仇的機會,不但不能手刃寇仇,還得忍受那廝在眼前晃來晃去,得到最好的醫療與照拂;是可忍,孰不可忍!再不找個宣泄處,僧人怕已壓抑不住殺性。

   ——換作另一時另一地,這兩位甚至是毫無交集的陌路人,根本沒有敵對、乃至全力出手的理由,遑論不死不休。直到此際,命運將他們放到了不能失敗的位子上,今日只有一人,能生離龍神湫。

   耿照懷著難以遏抑的罪惡感,禁不住地熱血沸騰;回過神時,他已離開了原本半倚半躺的鼓腹底部,趨近前方鼓面。石欣塵伸手拉住他的腰帶,揪回的瞬間,女郎的身子卻也生出一個掙起的反向暗勁,玉背乍離鼓底,連著兩人的身量齊齊往前推——

   兩雙倉皇的視线還不及對上,驟然晃動起來的大鼓已“軋————”地滑出了鼓架,朝對峙的兩人當中撞過去!

   天痴的氣機壓縮至極,薄如一張無限延伸的巨幅平面,任何波動——包括對手的心念——在這個面上均如異峰突起,無所遁形。墨柳的氣機卻杳如黃鶴,乃是一片虛無,一旦對手動念試探,“虛”便會猝然凝實,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擊粉碎之,此即風行觀嫡傳《紫度天雷手》的神髓。

   直到這只大鼓突如其來地傾入戰團,霎那間,鏡面峰起、極虛凝實,雙方的氣機同時引爆,十成功力的《青瑣印》和十成功力的《紫度天雷手》對撞,連戰場中央的空氣都幾被夯實。

   任一方的力量打在鼓身之上,莫說鼓桶炸碎,怕連當中的兩人都要化成齏粉。然而,兩股無分軒輊的巨力在同一時間施於一物,畢竟不如尺規斗量般精准,一個微妙的錯位,施於圓桶兩側的力量箝得鼓身一滑,把大鼓連同鼓內耿、石二人幾百斤的分量如炮石般朝天斜斜推出,徑直轟向瀑布!

   巨大的壓力如兩座石閘一夾,耿照只覺要被壓扁了似,難辨是氣窒、疼痛,抑或五髒六腑爆體而出,眼前頓黑,直到冰冷的水流骨碌碌地涌入口鼻,才激靈靈地回過了神,滿眼酸澀,無比刺疼,周身寒凍徹骨。

   觸目所及,全是竄揚的大蓬氣泡,霜白的巨量氣泡與深不見底的幽藍背景不知為何能於一處,但無疑是在水底。身子持續下沉,仿佛綁了千斤鐵錨,難以掙脫,吸不進半點空氣的肺部即將爆炸般,痛苦得無法形容。

   鼓桶帶著兩人墜入龍神湫瀑布,擋去萬斤水流壓身之厄,免於在落水的第一時間被摔、被砸個稀爛。但,直受兩大高手合擊的大鼓,早被掌勁震酥了木構,擊水的瞬間便即四分五裂,耿照與石欣塵被瀑布巨力摁入水底,陷於急卷的渦漩。

   少年出身東海道南方,龍口村雖非漁埠,但耿照從小在溪流里游泳抓魚,水性甚佳,也知落入瀑布底的漩流時,試圖脫出只是白費力氣,很多人便是在這個階段耗盡體力,落得溺斃收場。

   最好的應對就是憋著一口氣,保存體力,任渦漩卷落;越靠近底部,吸卷之力越小,待其力不足以羈縻身子,擰腰便能泅出。

   但耿照落水前便已被掌勁和拋擲之力震暈,根本來不及深吸一口氣,骨碌碌地吃水入肺後,情況更糟,這瀑布之下的水潭又仿佛深不見底,始終未覺漩渦有趨緩之勢。

   仿佛連眼球都快要爆開,又將失去意識之際,驀地一人泅近,宛若人魚,綿軟的嬌軀緊擁住他,湊上唇瓣,與少年密密吸吮,檀口中徐徐度來氣息。水中雖然嗅不到肌膚秀發的香澤,但從女郎胸襟里的鼓脹巨碩,以及那把曲线圓凹、又富肉感的小葫腰,便知是欣塵姑娘。

   當然,還有蹬腿時如傷鰭之魚的微妙泳姿,以及都到這般境地,仍想把一只腳藏在裙里的執拗,像簽了她的名兒,決計不會錯認。

   這情況按理誰也笑不出,耿照好不容易脫出溺死之危,嘴角卻不覺揚起。石欣塵的小嘴兒正堵著他,不用瞧也能察覺,不禁又氣又好笑,輕推了下他胸膛,沒來由地涌起羞意;明明看不見脫困的希望,忽覺寧定,命運既將兩人帶到了這里,就算最終埋骨潭底,也不算是太壞的結局。

   她猜想天霄城的舒意濃,就是耿照曾對她說過“我心上有人”的那一位。“妾顏”聲動武林,其名無虛,而她果然漂亮得不得了。

   自舒意濃進得大堂,耿照的眼里便沒有了自己,這讓石欣塵的心像被什麼嚙咬一般,安安靜靜淌著血。

   她不該生氣的,甚至不該妒忌。是舒意濃先識得他,他倆必定是兩情相悅,就連年紀也相仿;她整整大了他們一輪,是能生出耿照的年紀,莫說偷人家的如意郎君,便是痴心妄想,也不免惹人訕笑。

   這樣……會被說無恥罷?不要臉什麼的。沒准兒更難聽。

   但石欣塵不想放手。她討厭任性的自己,這樣她有什麼臉說厭塵?然而就是不願放開。

   聖僧,欣塵要和他一起走啦,請你不要怪我。我不去你在的那個彼岸,也不想管眾生的苦樂悲喜了。我們……就在這里道別罷。你引我來此,是不是早已看到了這個結局,看穿了我的淺薄脆弱?

   謝謝你帶我走這一遭,聖僧。

   ——再見了。

   她拖著如此殘疾,孜孜不倦地練了大半輩子內功,說不定就是為了此刻。在這個誰也不會來、誰也來不了的潭底絕境,嘴對嘴哺喂著少年,與他共享胸中的最後一口氣,就這樣把耿照從舒意濃的手里偷走……似乎也不錯。

   但,她苦練二十余年的這口內氣,眼看也即將到了頭。我得比他先死才行——女郎朦朦朧朧地想著,意識逐漸淡薄。

   闔上眼簾的瞬間,石欣塵似乎看到了潭底。在過分平整的石面上,亮起了怪異的符籙圖形,那光芒刺得她又更清醒幾分,能確定不是幻覺。

   (那是……陣法!)

   陣法算是她舟山不應廬的家學,但這光芒也過於烜赫了,難以想像陣基和推動陣法的地氣得強成什麼樣。與潭底符籙同時驟亮的,還有耿照懷里一個發著幽暗紅光、銅錢大小的物事,她不知道那是什麼。

   正想再瞧清楚些,驀地符籙上的流光竄閃如虹,似活物般蜂擁而來,轉眼間占據了女郎的五感知覺。石欣塵仿佛被吸入個無底洞,持續下墜的那股子悚栗與漩渦的吸卷之力絕不相同,只有身不由己是一樣的——

   “嘔——”耿照扶著石壁干嘔起來,分明什麼都嘔不出,那種反胃的感覺卻持續涌上,仿佛五內易位,因而翻攪不休。石欣塵由濕發擰出大把的水來,才替他撫背順氣,邊打量著這個奇異的幽冷空間。

   父親曾說,世上有種名為神仙門的陣法,能將物乃至於人傳送兩地,宛若神話里的神仙開門;聽著荒誕,卻真有其事。據說龍庭山指劍奇宮的總壇知止觀,便有這般設置,那還是四百年前的先人傳落,當代已無人通曉其理,遑論繪出。

   只是她從沒想過,會在龍神湫下親身經歷一回。

   不習慣陣法圖籙之人,初遇陣法發動的地氣貫體,就會像耿照這樣,輕則頭暈嘔吐,重則大病一場,是正常的反應。石欣塵並不知道少年曾頂替四奇中的一位,助韓雪色等開陣困住殷橫野,其實不算陣法的初哥。

   但四奇大陣經不世出的奇才聶雨色改良,汎用性極強,連護山大陣等級的陣基都能帶著到處走,對開陣者的防護自不待言。耿照開四奇陣那回,不算真正體會到地氣之力的蠻橫,這下才算是開了葷。

   此間像是在山腹挖出的甬道,四壁平滑,此外便無甚特別處。

   長廊甬道的底部是一面石壁,其上鐫刻著既像火焰、又像蓮花的圖形,筆觸構圖等是石欣塵從未見過的簡略,不知為何卻有種形神完備,栩栩如生之感;蓮火鐫刻上方,近於門楣的位置另有三個方塊大字,其鈎、點、撇、捺的筆劃與東洲通行的文字相仿佛,不是古籀篆隸之類的圖形化構造,合在一起卻是全然不識,宛若天書。

  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胸中煩悶,石欣塵與他兩手交握,兩人一雙盤一單趺,席地而坐,女郎運功搬運周天,將彼此身上的貼身衣物烘干。過往耿照能運使內力時,這點小事毫不費勁;石欣塵的修為雖不俗,畢竟不如他,兩人只得除下相對厚重的外衣,先求貼身衣物干爽,以免染上風寒。

   石欣塵褪了上襦外裳,僅著單衣和內里的棉質羅裙,便不肯再脫,遑論鞋襪。耿照本以為她是顧忌腿疾,偏生鞋襪最難干透,連耿盟主的內力熨衣服務都包辦不了鞋履,也只能褪下晾著。

   本想向女郎保證,絕不看她的腳兒,誰偷瞧誰戳眼,豈料石欣塵竟雙臂掩胸,明明是她自個兒提議以內力熨干貼身衣物的,事到臨頭,扭扭捏捏死活不肯轉身,遑論放落雙手。

   耿照嘆了口氣。“姑娘不轉身的話,那我也不轉了,咱倆面壁罷。”石欣塵噗哧一聲差點沒忍住,嗔道:“我……我有我的理由,你來湊什麼熱鬧?”少年苦著臉道:“姑娘的玉背透出單衣,我不敢看,只能面壁啦。”

   石欣塵“呀”的一聲慌忙遮背,才想起沒手掩胸了,雙手連換,半天才想起朝三暮四的猴子,不禁失笑,忽欺入他懷中,料想少年便都瞧不見了,卻被耿照雙臂一緊牢牢攬住,抱了個滿懷,只能說雖是這樣,但又不是這樣。

   兩人靜立半晌,唯有怦怦心跳聲隱隱回蕩,分外寧靜。片刻她才輕輕捶了他結實的胸膛一記,還舍不得多打,咬唇道:“給你看。不許……不許笑話我,要不我殺了你。”耿照笑道:“這是厭塵姑娘的口氣,你別偷她的話。”石欣塵笑著又捶他一記,啐道:“你閉嘴。”

   女郎低垂螓首,小手按他胸膛,忍羞挺臂,輕輕推開些個。她撐出襟上的曲线起伏其實不大,但柔潤如水的隆起自鎖骨以下,一路延至腰臍,滿滿占據了整個上半身;唯有乳廓巨如瓜實,乳質又細綿如脂酪,半液半固醒面也似,才得全塞進肚兜里,形成這般極大范圍的飽滿與低緩。

   這不僅是大,還大得離譜,更加軟得不可思議,方有此盛。

   閱女不多者,難免誤以為其乳不豐,不如那些個雙峰堅挺、發育正盛的少女,殊不知此乃極品,等閒難遇。身為色中老手,兩人相識之初,女郎傲人的天賦就沒逃過耿照的賊眼,還曾以臉蹭上,埋入深壑;如今除去層層掩映,果然立時便露出了原形。

   忒大忒綿的乳瓜因其嬌伏,隔著單衣和肚兜並不算惹眼,就連乳溝都瞥不著,拉開距離後,耿照才發現她想遮的,是透出浸濕的白棉衣底,那片幾乎占滿上半身的穠艷紺青。

   他以為石欣塵會偏好更淺淡的褻衣顏色,這襲紺青色的素錦肚兜卻是在高雅之中,帶一抹勾人冶艷,襯與其上的精美銀繡,意外的大膽奔放,可想見在主人優雅的外在行止下,實則熱情如野火,既不溫馴,也不暗弱,是一旦難以饜足時,會毫不猶豫地跨上腰來,翻身作主,馳驅到體酥力竭才肯罷休的悍馬,思之令人血脈賁張,直欲一嘗。

   石欣塵頸上戴了條細金鏈子,無墜無環,便只細細一圈兒,襯得鵝頸修長,下頜巧潤,鎖骨更是性感得不得了。其作用近似系於腕踝的細煉,若配上金玉寶石之類的吊墜,便是首飾;純以鏈條圈束,模擬的其實是捆綁用的淫具,雖未必用於行淫,適足以誘人心淫。

   她衣衫齊整時,旁人是瞧不見金鏈的,唯有褪去衣衫攬鏡自照,又或沐浴時低頭一瞧,方可見得,足見石欣塵隱於衣內、不欲人知的小心思。而這點也極誘人。

   “我、我不是那種不……不正經的女人,是、是看這料子太漂亮,才買……”女郎小臉紅熱,目光游移,明顯不敢與少年對眼。偏偏她倆幾乎一般高,貼面說話呵氣相聞,原是避無可避。

   耿照攫小雞似的箝住她的上臂,幾欲將她舉離地面,忍笑佯怒:“你再不瞧著我,我可要親你啦。教你點禮貌!”

   石欣塵噗哧笑出,回眸瞪他:“誰比你不禮貌!親、親什麼親!”兩人笑了一會兒,石欣塵才道:“這兒沒有別人,咱們別親啦,會把持不住的。放……放我下來。”

   耿照本欲接“是你把持不住麼”,但欣塵姑娘那帶著自憐自嘲、偏偏又強顏歡笑一本正經的口吻,最是令男兒心疼,小心將伊人放落地,正色道:“那我們就開些不傷感情的玩笑。”

   女郎微微一笑,卻沒甩開他的握持,仍讓少年拉著小手,片刻才輕撫他面頰,直視他的眼睛。“你知我歡喜你,對不?”小臉紅透,羞意宛然,卻沒有移開目光的意思。她的強韌和脆弱其實同樣迷人,只是石欣塵自己不知道罷了。

   耿照被她溫柔堅決、或還有不顧一切的勇敢所懾,不敢嘴貧,訥訥地點頭。

   石欣塵不知怎的又被他逗笑了,輕輕拍了他的臉,忍笑責備:“不許賣乖。女孩家與你說忒重要的話,要好好回答。說‘我知道’。”

   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   “但你歡喜的,是舒意濃舒姑娘。”石欣塵把他的詫然和尷尬都看在眼里,悠然道:“若我主動對你投懷送抱,哪怕只是默默允可,我們也能有段露水姻緣,可能也會很美好。

   “我是誤了婚期的大齡女子,就連僅有的幾分姿色,也已比不上青春少艾,不該有更多期盼。你有沒數過我頸間的細紋?”含笑仰頭,朝他湊近頷頸。

   耿照被女郎的雪肌香澤弄得心猿意馬,只不愛聽她自傷,心中難受。但轉頭不免被她解讀為嫌棄,坐實罪名,正自為難,石欣塵卻“嗤”的一笑,就這麼輕輕放過了他。

   “可我也是壞女人,記得不?會放不下的。我會貪會怨、會念會搶,搶不到又會恨……終有一天,會把你對我的這一點點喜歡都耗磨殆盡。到得那時,你除了嫌我老丑,還會嫌我麻煩,不再覺得我可愛。我不要那樣。”

   耿照無言以對。

   石欣塵又輕輕打了他一下,像在撫摩不聽話的貓兒。

   “說‘不只一點點喜歡’。”

   “不……不只一點點喜歡。”

   “‘你永遠都會很可愛’。”

   耿照忍不住微笑。“你真的很可愛。而且沒有細紋。”

   “不錯,學得挺快。”石姑娘噗哧一聲又趕緊忍住,嬌嬌睨了他一眼,吃舒意濃飛醋這事就算揭過了,心中再無芥蒂。

   兩人席地對坐,石欣塵為他運功就著身子烘干衣褲,相扶而起。石欣塵問起墜入瀑布前後的記憶,彼此交換情報,可惜有用的不多,猜是大鼓護住二人,免於被兩大高手的贊掌和瀑布水流壓死,潭底的陣法耿照因意識不清,無甚印象。

   石欣塵想起他懷里那銅錢大小、透穿層層衣布的暗紅異芒,簡略描述了一下。

   耿照心念微動,從貼身內袋中掏出得自方骸血房中的護符,打開陳舊的錦囊,倒出一枚制錢大小、厚約兩分的圓徽,色澤介於金銅之間,材質極堅;其上鐫有鳥形浮雕,瞧著像燕子,至簡的筆觸意外靈動。

   兩人交換眼色,齊齊抬頭,這燕子徽章的風格竟與廊底壁上的蓮火圖形吻合,就算不是出於一人之手,也是一時一地,一脈相承的關系。

   這便說得通了。按智暉長老言,他將本名諸葛飛絮的方骸血扔下龍神湫,方駭血必因攜有這枚燕子圓徽,才通過潭底之陣,如耿石般來到此間,得以存活。

   這樣的圓徽耿照總覺近期曾在哪里見過,只是一時想不起來,但此際也不忙著遁入虛境搜索記憶。長廊莫說沒有食水被褥,死耗子都沒見一條,不像有人待過的樣子;考慮到原地折返就算行得通,也是回到瀑布底下,只能活活溺死,當年方骸血必不是循來時路離開。

   如此一來,答案便只剩下一個。

   兩人來到蓮火壁前,考慮到伸手觸碰或將發動機關,小心保持距離,仔細觀察仍不見蹊蹺,除陰刻外便只有頭頂那三個磨盤大小的方塊字,別無其他。

   耿照稍退一步,由左而右仰望,見頭兩字筆劃甚簡,末字則繁復許多,心念微動:“有沒有可能,寫的是‘法身廳’?”方塊怪字與天佛圖字也不相像,天佛圖字似圖多於字,看不出永字八法的脈絡。

   “從筆劃數量計算,確實是符合的。”石欣塵以指尖在掌中書寫,一邊拆解計算,邊沉吟道。

   長廊間沒有計時工具,全憑體感。大半個時辰過去,兩人已搜過、想過各種可能,能驗證的也都盡試了,剩下最後一個證明假設的法子。

   “抓緊我。”他挽著女郎,一手握住頸間的舊紅錦囊,另一只手朝壁上的蓮火陰刻伸去,異樣流虹毫無征兆地涌出,轉瞬間吞沒了兩人!

   假設是對的——二度移轉,耿照五內翻涌的情況大減,看來身體已習慣了地氣貫體的不適,但觸目所及,卻令兩人怔在原地,大受震撼,久久都說不出話來。

   這是處山腹內的石窟,有幾分礦場的模樣。

   大大小小的雲石——色作瑩白,表面有珠母、金粉般隱約的爍亮暗華,遍布灰黑雲絲,宛若清水滴墨般的石材——錯落。山壁留有似是取出石材的坑陷,切口平滑,現場卻沒有能作開采工具的鍬鑿之類,頗不尋常。

   而采出的原石,無一例外地成了雕像,或站或臥,有大有小,密密麻麻櫛比鱗次,數量多到形成某種迫人的詭譎氣勢,一如高唐夜的兵偶長室。

   更離奇的是:所有雕像無一不是赤身裸體的女子,胸乳極沃,隨著行走坐臥姿態各異,時而拋甩如吊鍾,時而沉墜如熟瓜,時而又大大攤平如兩座低緩圓丘,淫艷已極。

   這種至為寫實,幾乎像是以真人塗堊凝成的風格,耿照早在玄圃山上見過,石欣塵卻是初遇,無法想像世上竟能有如此淫猥放蕩、寡廉鮮恥,卻又極之震撼人心的藝術手法,怦然難平,竟至忘語。

   身為“百藝兼通”、東洲知名書畫鑒賞大家石世修的女兒,石欣塵不是沒看過堪稱極品的春宮畫收藏。

   眼前的海量雕刻,盡管表現手法不循常理,作品中或幽微或奔放的情欲卻恣意流淌,無意矯飾,似能看見灌注於其中的欲望、痴迷和難以言說的執著……光是蘊有這種強烈的生命力,哪怕再猥褻下流的題材,都已踏入“藝”、而非“匠”的境界,令人不知該心懷敬意呢,還是心生畏懼好。

   ——不瘋魔,不成活兒。

   仿佛呼應這股執著癲狂,在石窟的這爿角落里,壁面無一不被層疊的裸女浮雕所占據,連數丈高的穹頂也不放過,仿佛雕者難以自制,不斷在雕成的壁面重新落刀,肥臀盛乳的女雕宛若肉芽增生,隨操刀者理智漸失,持續暴綻解裂、重構又碎形,終成周遭這副駭人景象。

   失了手杖的石欣塵行走不便,由耿照背著,穿行於這座恍如由女子胴體構成的雲石密林,曼妙的肢體在頭頂身畔恣意伸展,形成遮天陰翳,多少擋住了那可怖的破碎浮雕。

   耿照打醒十二分精神應變,未敢多瞧裸裎的雲石女像,不知為何,背上女郎的身子卻越發冰涼,偎於頸窩的小臉猶如霜覆,便是看多了令人不適的破碎壁雕也不該如此,關切問道:“欣塵姑娘,你還好麼?”

   石欣塵吞了口津唾,半晌無語,能明顯感覺她手足無措,開聲時嗓音聽著有些嘶啞,顫道:“你瞧……它們的臉。”耿照意識到“它們”指的是分布錯落的裸女雕像,停步瞧去,赫然發現每尊雲石雕像是同一張臉,眉目靈動,栩栩如生,宛若真人。

   這數以百計的錯落裸女,以及充塞整個空間、已逾萬計,層層疊疊彼此穿鑿,宛若斑剝鱗甲般的密集壁雕,竟全是石欣塵!

   (第十三卷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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