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2、句號後的墨漬
台北的誠品書店里,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被擺在了最顯眼的暢銷榜首位。封面上那淡粉色的設計,像極了某種精致的甜點包裝,或者是一塊剛被清洗過的、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皮膚。
書店里人來人往,冷氣開得很足。幾個穿著校服的女高中生圍在那堆書旁,嘰嘰喳喳地討論著。
“聽說寫得很露骨誒。”
“是那種書嗎?好羞恥哦。”
“可是文筆很好啊,說是像張愛玲。”
她們的指尖劃過封皮,就像劃過一件新上市的衣服面料。媒體的閃光燈在發布會上亮成一片白晝,麥克風像黑色的森林一樣伸向那個瘦削的年輕女作家。女權主義者們在社交網絡上轉發著書中的金句,用加粗的字體控訴父權結構,分析文本中的權力不對等。座談會一場接一場,大家痛哭流涕,大家義憤填膺,大家在冷氣房里獲得了一種道德上的崇高感。
與此同時,台南。
李國華坐在那張寬大的紅木書桌後,手里拿著一份剛寄到的公文。教育部核發的公函,紙張厚實,印章鮮紅。鑒於他在國文教育領域的卓越貢獻,以及他在補教界三十年的耕耘,臨退休前,他被評定為“特級教師”。這在台灣的教育界,幾乎是某種終身成就的封聖。
他放下公文,端起手邊的紫砂壺,壺嘴對著嘴,抿了一口陳年的普洱。茶湯濃郁,滑過喉嚨時有一種溫潤的安撫感。
桌角放著一本剛買回來的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。他翻了幾頁,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。
寫得真好。那些修辭,那些隱喻,那些用典。不愧是他教出來的學生。他甚至在某些段落里讀出了熟悉的節奏,那是他在床上喘息的節奏,是他引經據典時抑揚頓挫的語調。
外界的喧囂對他來說,不過是隔著厚重玻璃窗的悶雷。他太了解這個社會了。人們嗜血,但更健忘。他們會消費這個故事,消費這個女孩的痛苦,然後轉頭去關心明天的台風會不會放假,巷口的牛肉湯有沒有漲價。
至於他?他是受人尊敬的老師,是桃李滿天下的長者。書里寫的那個“李國華”,不過是小說虛構的人物。文學嘛,總是需要夸張,需要虛構。誰會把小說當真呢?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樓下的街道車水馬龍,陽光普照。這個世界依然按照它的邏輯運轉著,沒有任何改變。他整理了一下衣領,准備去參加晚上的慶功宴。那是家長會為他舉辦的,慶祝他榮獲特級教師的殊榮。
……
台北,一間昏暗的出租屋。
林奕含坐在電腦前,屏幕的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,像是一層死灰色的面具。她的手指停在鍵盤上,許久沒有敲擊。
房間里散落著抗抑郁的藥瓶,還有一張未寄出的喜帖。那是現實世界的拉扯,是所謂的“幸福”在向她招手。但她的靈魂卻被困在了那個名為“房思琪”的軀殼里,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暴力的樂園。
她看著屏幕上那個閃爍的光標,輕聲說道:
“我為我過去的20年生命畫上了一個句號。這是我唯一能為這個世界留下的。”
這不是比喻。這是一個物理意義上的句號。她把自己的血肉、骨骼、尊嚴,全部磨碎了,混合著墨水,寫成了這本書。她以為寫出來就能解脫,以為把膿包挑破就能愈合。
可是沒有。
書出版了,她卻感覺自己被剝光了衣服,站在廣場上被千萬人圍觀。人們贊嘆她的傷口開出的花朵真美,卻沒有人去問那個持刀的人在哪里。
她拿起桌上的一支鋼筆,筆尖在指腹上輕輕按壓,直到刺痛感傳來。
「思琪,你看到了嗎?他們都在鼓掌。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冷?」
……
高雄,楠梓區的一條後巷。
空氣里彌漫著檳榔渣發酵的酸臭味和機油味。霓虹燈牌在積水的路面上投下扭曲的倒影,像是某種腐爛的內髒。
陳春妹——現在大家都叫她“餅干”——蹲在路邊,手里夾著一根劣質香煙。她穿著一件極短的亮片裙,大腿上有著明顯的淤青。
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停了下來,司機搖下車窗,衝她吹了個口哨。
“喂,做不做?五百。”
餅干把煙頭扔進水坑里,發出“滋”的一聲輕響。她站起來,熟練地拉開車門,爬上了副駕駛座。
車廂里有一股濃重的汗臭味和煙味。司機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,他甚至沒有看她的臉,直接解開了褲腰帶。
“快點,老子趕時間。”
餅干低下頭。她的動作麻木而機械。這不是性,甚至不是交易,這只是進食。她在吞咽生存的殘渣。
李國華的臉在她腦海里早就模糊了。那個溫文爾雅的老師,那個在補習班里講著唐詩宋詞的男人,和眼前這個滿嘴黃牙的卡車司機,有什麼區別嗎?
沒有區別。
都是肉。都是欲望。都是把她當成一個可以隨意排泄的容器。
男人的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上,粗暴地前後聳動。喉嚨深處傳來窒息的嘔吐感,但她沒有掙扎。眼淚生理性地流了出來,混雜著嘴角的唾液。
“唔……咕……”
幾分鍾後,男人低吼一聲,身體一陣痙攣。
餅干從包里掏出一張濕紙巾,擦了擦嘴,接過那張皺巴巴的五百元紙幣。她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,突然想起了小時候,想起了那個穿著白裙子、像個洋娃娃一樣的房思琪。
聽說她寫了本書。成了大作家。
餅干嗤笑了一聲,把錢塞進胸罩里。作家有什麼用?能當飯吃嗎?能把這滿嘴的腥味洗掉嗎?
……
台北,國立台灣師范大學附近的廉價旅館。
郭曉奇坐在床邊,雙手緊緊抓著床單。浴室里傳來水聲,阿良在洗澡。
今天是阿良的生日。他說想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,給她一個驚喜。曉奇的心里有一絲久違的甜蜜。雖然阿良總是介意她的過去,介意她不是處女,介意她被那個老男人碰過,但至少他還在她身邊。
浴室的門開了。阿良圍著浴巾走了出來,但他沒有走向床邊,而是走向了房門。
“咔噠。”
門鎖被打開了。
三個男生走了進來。他們穿著籃球背心,身上帶著汗味和酒氣,眼神里閃爍著某種野獸般的光芒。那是曉奇在李國華眼里見過的光芒,也是她在網絡論壇那些惡毒評論里見過的光芒。
“阿良……?”曉奇驚恐地站起來,後退了一步,“他們是誰?”
阿良靠在門框上,點了一根煙,臉上沒有了平日里的溫柔,只有一種殘忍的冷漠。
“曉奇,你不是很有經驗嗎?我兄弟們也想見識一下。”
“你說什麼……”曉奇的嘴唇顫抖著,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凍結。
“別裝了。”阿良吐出一口煙圈,眼神里充滿了厭惡,“全校都知道你是個被老男人玩爛的破鞋。你在網上發的那些帖子,大家都看過了。既然你那麼喜歡被操,多幾個人不是更爽嗎?”
其中一個男生嬉皮笑臉地走過來,伸手抓住了曉奇的胳膊。
“放開我!阿良!救我!”
“救你?”阿良冷笑了一聲,轉身走出了房間,順手帶上了門,“好好享受吧,這是你的‘初戀樂園’。”
“不要——!”
尖叫聲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了回去。
衣服被撕裂的聲音。沉重的喘息聲。肉體撞擊的聲音。
曉奇被按在床上,四肢被死死壓住。她看著天花板上那盞昏黃的吊燈,光暈在淚水中暈染開來,變成了一個巨大的、嘲諷的笑臉。
李國華沒有毀了她。李國華只是開啟了一個開關。真正毀了她的,是這個世界。是阿良。是這些所謂的“同學”。是那些認為“不完美受害者”就活該被踐踏的邏輯。
“唔……不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沒有人聽見。或者說,聽見了也只會覺得那是助興的樂章。
……
國立台灣大學,陽光明媚的午後。
劉怡婷坐在校園的長椅上,手里捧著一杯半糖去冰的珍珠奶茶。她的腿上放著那本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。
她剛剛考完期中考,成績不錯。生活對她來說,是一條筆直的、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。
她翻看著書里的情節。那些關於李國華的描寫,關於思琪的痛苦。
她皺了皺眉,吸了一口奶茶。珍珠在嘴里嚼勁十足,甜味在舌尖散開。
其實她大概懂了。思琪是被強暴了。
可是……
怡婷合上書,看著遠處操場上奔跑的男生,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煩躁。
為什麼不拒絕呢?
如果真的是強奸,為什麼不報警?為什麼不告訴父母?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個公寓?為什麼要收下他的禮物?
書里寫,思琪愛上了李國華。
“哈。”怡婷輕笑出聲,搖了搖頭。
既然愛上了,那不就是你情我願嗎?雖然李國華有老婆,雖然師生戀不道德,但那也是一種選擇啊。
思琪太脆弱了。太敏感了。總是把事情想得那麼復雜,那麼絕望。
“如果是我的話……”怡婷心想,“我肯定會直接拒絕。或者,如果真的發生了,我也不會像她那樣,把自己搞得像個瘋子。”
她覺得思琪有點“作”。明明可以好好讀書,考個好大學,找個好男朋友,像她現在這樣,享受正常的人生。
非要寫這本書,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給所有人看。搞得大家都很難堪。連帶著她這個“最好的朋友”,也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。
“真的是,太任性了。”
怡婷把書塞進背包的最底層,站起身,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皺。她約了同學去逛街,不想再被這些負面的情緒影響心情。
陽光灑在她年輕的臉上,她笑得那麼燦爛,那麼無辜,那麼殘忍。
……
2017年4月27日。
台灣各大報紙的頭版,刊登了一則黑白色的新聞。
《天才女作家林奕含自殺身亡》
照片上的女孩,有著一雙像小鹿一樣清澈卻哀傷的眼睛。
新聞只有短短幾行字,冷靜地陳述著死亡的時間、地點和方式。沒有修辭,沒有隱喻,沒有文學的修飾。
只有死亡。
在這個喧囂的島嶼上,在這個充滿了欲望、謊言、偽善和冷漠的世界里,她用最決絕的方式,為那個長達二十年的噩夢,畫上了一個並不圓滿,卻絕對真實的句號。
李國華在特級教師的頒獎典禮上,舉起酒杯,紅光滿面。
餅干在高雄的廉價旅館里,數著沾著體液的鈔票。
郭曉奇在浴室里,用鋼絲球拼命地擦洗著被玷汙的皮膚。
劉怡婷在KTV里,拿著麥克風唱著當紅的情歌。
而房思琪,終於不再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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